本文原刊于《朝向内刊》第11期 文/特约撰稿人 郭强
数字
灯亮了,一大票人站在舞台上合影。
人们都咧着嘴,各种组合着互相合影;翻来覆去地和背景板上十几年前的自己合影。人们互相敬酒,看也不看地一口干掉。人们勾肩搭背互相拥抱。所有人挤在两长排桌子边,夜深了,却不愿散去……
整个大厅只剩下会场最后一排几个新加入团队的小伙子,忽闪着惊奇和疲惫的眼睛,看着场里走位飘忽的大哥大姐们,显得手足无措。
背景大屏幕上,一堆数字一直定格:23个省,45个城市,68个球场,100场比赛……16年。如果不是人太多酒太少,大概只是这几个数字就能让这一帮“老家伙”们眼眶湿尽。
荣高棠荣老出席第一届业巡赛颁奖典礼
少年
在高尔夫的圈子里,有个最不招人待见的词儿,哦,不,在所有需要,以及可以被划成圈子的行业里全都一样。
我们都不喜欢“业余”,巴不得尽快摆脱这种称谓。“这球开的很职业啊……”“穿的就跟职业似的……”这种名词作形容词的用法在哪儿都会是让人开心的谈话。
就像我在业巡赛(由朝向集团创办的,中国最大规模,水平最高的业余高尔夫巡回赛)第100站纪念酒会上看到的那样。年度总冠军,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小男孩儿,脸蛋桃红地仰头够着话筒嘟囔:“感谢业巡……我明年就要转职业了”。
他真的是由衷感谢业巡吗?也许,但不重要。
他对未来的“职业”生涯更加激动和期待吗?绝对!因为在他身后的大屏幕上正轮番播放着冯珊珊、吴阿顺、张新军、李昊桐、阎菁……几乎全部中国一线职业球员发来的祝福和视频。对于眼前这位小朋友来说,那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可以尽情幻想和憧憬的未来。
不过,就像每一个已经熟透了的我们,最爱在酒桌和床沿儿上吹的那些牛逼一样,很多年以后,无论他是否爬上过某座高山之巅,他都会在头最晕话最密的时候想起来,最初这些青涩但清晰的片段。
片段
那晚剩下的时间支离破碎。
孟涛那边围了一群人,听他笑谈2002年的玉龙雪山,为了在近千年历史的木府举办上千人的欢迎会,怎么指挥千军万马当了半个小时的丽江市行政公署副专员;范译丹这儿又拉着邹斌回忆,办完第一场业巡赛后,一边累得大哭一边开车捎邹斌回酒店的清晰画面;还有周灵敏,手舞足蹈地表演05年在湖南,比赛时突遇特大冰雹,冯珊珊坐着球车勇猛冲杀的瞬间。
还有还有,陈总又在提第一站比赛时,中高协领导建议提高报名费,但朝向坚持不提,400元报名费16年不变的故事,他说得一脸正气,我们听得浑身凛然,好像完全没想起来这故事到底听了多少遍。
业巡赛的故事实在太多,多得像中国高尔夫几十年来积攒下的那些传说和现实,多少言都难尽。
当然它们也可以变得很精炼,像王志刚的曲艺和孟涛的段子,快乐,疼,疼并快乐……满屋子充满回忆的味道。
老人总是喜欢这种味道。
老陈
陈朝行又老了些。比三年前说话更慢,每一句话里都带有更多留着用来深思熟虑的“嗯”,除了让人尊敬和佩服,还更多了些父辈才有的可爱。
一见面,先送了本书给我,一如八十年代被诗和远方填满的年轻人们热忱的见面。
书是老陈几年前写的,关于高尔夫,大概也是关于自己十几年创业想要给自己的一个交代。扉页上还给我写了赠言:“所有的创业都是从莽撞开始的!”我看他意味深长的笑,不知道这算是对我的定义,还是他给自己当年纵身一跃的评价。
一九八四年。已经在当地文坛小有名气的韶关钢铁厂新闻干事小陈,第一次坐火车来到深圳。
火车站旁十几层高的罗湖大厦和建设路边一堆堆的力士香皂、折骨伞像是瞬间点燃了一把野火,在小陈的左胸口上噼啪乱跳。“我必须得留在这儿……”坐在播放着翡翠台节目的彩色电视机前,整夜舍不得合眼的小陈当时心里想。
给所有需要文字工作的单位发简历是小陈回到韶关后第一件事儿。“那时候通讯不方便,打电话也找不到人,只能借着到广州送稿的理由跑到深圳……”眼前的老陈一边碾碎手上的茶饼,慢悠悠地对我说:“连个自行车都没有,一天能跑二十多个单位……完事再连夜坐车回韶关……也记不得跑了几次。”
回忆那些日子,老陈的语速变得稍微快了一点,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动如脱兔”。“我们这些写字的人看上去都斯斯文文的,但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不一样,我真想要做什么的时候,绝对是动如脱兔……”他开心地笑了,茶色在杯子里慢慢化开。
23211
这是当时深圳市政府总机的电话号码,也像是小陈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密码。他从这个无比期待的号码里得到了一份到市政府办公厅编写地方志的工作。“先到广州和武汉的图书馆,弄懂什么是地方志,回来就坐在办公室整夜的写……反正宿舍又小又热蚊子又多,不如不回去。”
除了写地方志,脱兔小陈还前后用了二十天的时间,主动额外编写了一本《地方志编撰五十一问》,在盛世修志的那个时代,一下子成了全国各地编写地
方志的标准教材。
“成绩不大,但天天加班倒是被办公厅主任看在眼里。干了不到三个月,就安排我去给市领导当秘书。”
再后来的故事老陈讲的就很短,怎么伺候领导,怎么下海创业,怎么西装革履当大爷,怎么闷头喝酒装孙子……有些可能是不方便,有些也许是不想说。但在整个故事的每个剧情转弯处,老陈总要补上一句:“那时候还是觉得这些经历对文学创作会有帮助……”
“您这是要正经开公司吗?”我没说。
师兄
我接触的朝向公司第一个人叫周灵敏,他们管他叫“师兄”,动机不明。我当时坐在办公室里,听着外边有人进来,大呼小叫地跟每个人打招呼开玩笑,不像是来谈正事的样子。
又隔了半小时才看见活人,挺大一张圆脸。但别人那都叫娃娃脸,这位周师兄是娃娃头里面镶了一张老十岁的脸,一笑起来外焦里嫩。
“今年业巡又开始了啊,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您是谁啊?”我问。
在100站的纪念+酒会(主要是后者)上,我不要脸地趁着青花郎的后劲儿掏心扒肝地跟老陈说:“从我接触朝向的第一个人开始,就他妈觉得您这公司跟别的公司不一样……”透着格外真诚。等酒醒再琢磨,可不是么,还真是头一次接触门风这么飘逸的业界执牛耳之企业的团队代表。
记得周灵敏刚走,我就赶紧找大哥摸了个底,才知道这个朝向最早是建了个世界海拔最高的球场;现在还坚持每年给整个高尔夫行业出白皮书;后来还建出了中国第一个世界百佳球场山钦湾;再有就是业巡赛做了十几年,报名费一分钱都没涨过……的那个公司。这就对了,也不算喝多了拍马屁。
“我还是经常觉得我自己是个文人。支撑我们这种人做企业的都是一些太理想化的东西,比如所谓使命。当然做久了也知道光凭使命养不活公司的,也得有别的……”
老天
玉龙雪山的项目做完一段时间以后,朝向没钱了。
已经多一半揣进兜里的亚洲论坛项目,愣是被老陈“我们绝不和××拼价格”的书生战略又从自己兜里掏出来拱手送了人。“朝向的发展就因为这个事情至少延迟了好几年。”话说的很慢,但语气里听着也没什么悔悟的意思。
因为就是凭着同样的书生气,一模一样的不妥协、没商量以及“再少就做不好了”的无策略谈判,让濒临解散的朝向拿到了张家港的项目,公司续上了一口气。“所以谁知道,你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老天会怎么看你?又会怎么回报你?”老陈是这么说的。
然后老天是这么说的。
2006年,朝向业巡赛到汕头中信球场比赛,中信度假村赞助了20万消费(只能消费,不能套现的那种)。做完了,一算账,还有三万多块钱没花完。度假村问怎么办?傻头傻脑哥几个忙不迭地作揖,“已经很感谢了,用不完就算了”。度假村有点懵。要知道,就在3个月前,一个职业赛刚刚在这里比赛,同样的赞助条件,同样剩3万多块钱,人家可是燕窝鱼翅香烟洋酒吃完拿完。
当然也有不懵的人。知道了,关注了,开始喜欢了这个傻呵呵的小公司。我估计你也能猜出来,这个人后来当了朝向的董事长,带着这个“傻呵呵”的小公司做出了了不起的山钦湾。
业巡赛上王军董事长与王梓漪、张进两位冠军合影
涛哥
“涛哥来了雨会停。”
比赛的头一天,朝向的姑娘看着窗外骤起如注的暴雨跟我打赌说。“靠,怎么听着和‘闯王来了不纳粮’是上下句?”我紧着跟人家逗贫。
我们用来打镲的对象孟涛,就是那个在背景板前反复怀念自己“涛哥也曾几十斤”的人,朝向元老。当年被老陈诚恳的一句“不出两年你一定是中国最年轻的球会总经理”忽悠跟着来了朝向。“都二十年了也没当上那个总经理……”孟涛哈哈笑着,下意识收了收越发壮硕起来的肚子。
行业内的人都认识他,都爱听他讲的段子——总是语气平和,包袱凶狠。加上二十年高尔夫行业的风口浪尖,积攒了太多特别贴近生活的原始素材。“看的太多了,最后都只能当笑话讲。”听起来很有种“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吃瓜群众的即视感。
但如果聊得再远些,你会发觉他其实不那么爱讲笑话,一点也不。尽管他还是努力地往陈述句里加上各种修辞,偶尔也抽冷子地塞进几个用来接地气的“他妈的”,你也还是能确信眼前是个冷静、实在,甚至非常保守的男人。“我祖籍山东,兄弟七个,我最小。”看,就这种环境下长大的男孩儿即便称不上内心孤独,一般也都是心思细密而略显内向。
跟老陈不同,跟孟涛聊天很难让你丹田鼓胀,血气攻心,即便他的语速比老陈起码快十倍。他总是乐呵呵地跟你讲逻辑,分析势与术的关系,研究辩证的历史或者现实问题,然后见缝插针打几个调节气氛用的闲镲。
“我承认我是偏悲观主义的人,所以我才真打心里佩服陈总……不是情怀理想的事儿,而是把情怀和理想坚持了这么多年。”
孟涛现在回忆起当年丽江木府晚宴的盛况,依然会觉得很自豪(图/谭峥嵘)
停顿
业巡赛16年来从来没有停办,不用想都知道这得有多艰难。
“有啊。”我刚要抒发一下感慨,旁边的人就赶紧纠正,好像急于揭露我对业巡了解得不够全面:“2003年非典就停了一年。”
“还有2008年汶川地震本来要停,后来孟总决定改成赛事现场募捐,还组织我们和小朋友折了一千只纸鹤祈福。”又有人搭茬。
“玉树地震那年是确实停了一天的,据说还是陈思主动打电话到中高协问,对方说没有要求。最后也是孟总决定停赛致哀的。”嚯,你们记得都挺清楚的。
而在这一年,这帮闲不住的家伙,在刚刚也是由朝向建成的张家港双山国际高尔夫俱乐部,办了一场中国职业精英赛。
而这个比赛,也正是后来业内赫赫有名的美的精英赛的前身。
陌生人
整个业巡的核心运作团队其实一共也没几个人。常常跑赛事的媒体这些年跟着他们南征北战,彼此熟悉得跟家人一般。
可偏偏在酒会现场坐着这么一家子人,小伙子安静腼腆,看见人就笑,时不时就拽拽那件一看就不常穿的西装下摆。旁边的明显是家人,女人忙着招呼小孩子,偶尔抬头看看舞台背景上的画面,又看看旁边的男人,似乎想笑,又好像不好意思笑得太明显。
我问了几个坐在身边的记者朋友,大家看了都摇头。“谁啊?好像从来没见过。”
后来小伙子被孟涛请上台,又铺垫了一大推拐弯抹角的悬念,然后让人家自我介绍。“我叫小田。”四个字憋了半天。
哦,田海涛——深圳一家小印刷厂的业务员。从业巡赛第一张因为没有业绩只能印上老虎伍兹头像的宣传单开始,这么多年一直负责业巡赛所有背景板、宣传单、计分卡、码数本(对了,这个还得多提一句,全中国第一个用上赛事码数本的比赛也是业巡赛)的印刷和交接。
制作精美的码数本、Tee、Marker、奖章、记分卡等比赛用品
“我真是没想到会请我来,住这么贵的酒店,还带老婆孩子,我就觉得朝向的大哥大姐人都特别好……”小田微微低了低头,“哦,还有,现在高尔夫的事情我也懂了一点……” 台下的人开心的笑了起来。
“我们策划酒会的时候大家都想着千万别忘了帮过我们的人。”后来孟涛在他的办公室里跟我说:“合作过的品牌,已经离职的员工,更有这些这么多年一直帮我们做最基础工作的这些人。”
“我们团队人少,没了大家帮忙根本不可能坚持这么多年。而且,除了感恩,还有我们是真心喜欢这些踏踏实实做事的人,我觉得我们都有一样的精神,能互相感染。”
“我们团队都是(这样的人),干事特别不容易回头,算是典型的干一行爱一行的一帮人……”
嗯,我想了一圈:其实也有例外。
小陈
和老陈一样,小陈说话的时候也喜欢时不时地拍你一下肩膀。
虽然时机和力度有时候拿捏的还不那么精准,但总的来说还是多少能产生些兄弟般的亲近感。
小陈办公室里的布置有些杂乱,整体氛围甚至老过老陈的房间。书法、篆刻、烟斗、威士忌,还有一盆看不出死活的小叶紫檀。我一直觉得是不是几年压抑凛冽的苏格兰求学生涯把个好好的八十年代青年硬磨出了一层沧桑感,小陈自己说不是。
“小时候因为老爸做这行,就爱打球嘛……那同学人家都打CS,你打高尔夫,你老跟别人不一样。”看来时间久了,跟别人的世界不一样也就成了标签和习惯。
聊天迟迟进不了正题。
小陈一门心思地挨个给我看他珍藏的宝贝:1985年深高球场纪念送的酒枡,当茶托用的古墓墓道上的一块砖头,还有一个不知道谁乱七八糟签了名的帽子……就压在伍兹签名帽子的上面。
“这个球员叫田岛创志,也不是什么有名的球星,2011年东风日产杯结束以后我随口说要他给我签名的帽子,结果他连夜洗干净吹干了才签了名,然后早上五点多鼓着肿眼泡去赶飞机回日本。我就觉得这得留着,这才有价值。”
杯子里的茶叶换成陈皮,陈皮又改了酒。
小陈跟我聊在苏格兰当球童被欺负的故事;聊现在国内的小球手骄横幼稚的戏码;聊08年美国公开赛老虎在加洞赛上一瘸一拐的时刻;聊13年美浓球场的看台革命和14年松树谷的节水主题……眉飞色舞,吐口烟,又眉飞色舞。
还是迟迟进入不了正题。
“如果只有两个选择,你觉得1个价值100的公司和100个价值是1的公司,哪个才对这个世界更有意义?”这是我最后强行插入的问题,我喝的有点杂,而且还得赶飞机。
“说高尔夫是绿色鸦片真不是说的白云蓝天,是你专注击球甚至推杆时类似入定产生的那种强烈的快感,那才是瘾。……所以如果只能把一个黯淡无光的宏伟世界交给我们的下一代,我觉得创造一个闪光又多彩的世界才叫责任感。”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
轮回
我躺在沙发上听录音。
老陈的音色轻柔而缓慢,好像逼着你不得不放慢心跳认真分辨。在这种平缓到催眠的氛围里,你听到的那些创业维艰的故事好像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上班下班,吃饭洗脸。而能让你一激灵起来的东西,都是一些凌空划过的情绪:比如说到扛着锄头战雪山时音调里的拔剑四顾,比如说到喝至昏迷一睁眼继续谈判时语气背后的豪气冲天。突然觉得老陈说的没错,二十年的朝向像是新闻干事小陈的又一篇散文诗歌,文学创作,一直试着用他最理想的行文结构和情感思想培养和发展。
听孟涛说话的时候你就得抽烟。元气太足,一路小跑。他讲公司里的故事,他讲公司外的故事,他讲退休后在昆明某个球场旁边的小房子里,吃完一碗米线泡好茶,等着哪位朋友来敲门一起下场赌个一杆二十块钱的理想退休生活,眼前的烦扰瞬间也变得没那么明显。你一边听一边乐,瞟一眼窗外云端变幻,拿毯子盖上点儿感到有点儿变凉的脚脖子,心里想着就这样其实生活也挺温暖。
而跟小陈聊天,就觉得“好玩”和“值得”这俩词被无数次重复,心想这算不算是整个这一代人的关键词。你会猜测他们也许没有父辈们那种传统价值观里伟大而艰辛的沉重感,但当他说起他的比赛,说起他的朋友,说起他在干的事情,以及对自己热爱的一切的热爱……你会明显感到整个房间都开始升温,瞬间就被吐出的烟雾和兴奋的荷尔蒙灌满。
不知道这像不像二十年前,业巡赛酝酿之初,深圳城中某间小屋子里的味道。
英文里有个词,Circle,中文也可以翻译成轮回,显然在这里,英文更准确。 |